这真是个美丽宁静的地方。我想不如就这么坐着,让大家好好品茶,而不用忍受我喋喋不休地讲话。但这真是我的荣幸来分享、讨论和就这样一个主题进行一场对话,在现在的这个物质主义世界,这个主题被讨论得太少了。
我了解到长久以来,佛教在中国文化里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在它的发祥地,得益于非凡的大师和慷慨的护法,佛教曾经一度兴盛。但由于历史上的多次动乱和更迭,从某种角度可以说,佛教在它的起源地已经日渐式微。读到那些关于早期的中国求法者和学者,为了寻求真理,一路徒步行至印度的故事和记述,真是非常令人感动。我相信诸位一定知道,现在佛教里一些非常重要的圣地得以确认,全是凭借玄弉大师的记录。
我对中国的文化和哲学了解的不多。运用或尊崇佛、道、儒为社会支柱的这种想法,这种将这三者结合为一个支柱的独特理念是非常值得探究和深思的。比如说,我对儒家的了解极为有限,恐怕我所读的不超过四页纸。在我看来,儒家所谈的是常识。或许在座有人听到我有时会拿儒家的见地开玩笑。但你得知道,尤其是最近,事实上我在鼓励和宣扬儒家的价值观,特别是在西方。我所说的西方,指的是现代世界。
我认为在这个年代,儒家的教法和价值观非常重要。我们正在各个层面丧失常识,在生态环境上,在人际关系上,在社会和谐性上。这个年代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台电视机,每台电视机里都有约两百个频道。每个人都粘在他们的手机上,忙着给家人发短信息,而他们可能正坐在同一间客厅里面,或者和别人聊天。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儒家价值观应该被恢复。因为长此以往,首先从外在来说,地球将无法幸存。从内在来说,我们的人际关系、家庭和睦将会经历痛苦。虽然我们都希望被关爱,然而我们这些现代社会的人却都竭尽全力疏离我们自己。
好,如果儒家所谈的是常识,那么佛教所涉及的则是智慧。(外面狗吠)那是同意还是反对呢?那只狗,我是问那只狗怎么想呢。好,我认为佛教所谈的是智慧。再次声明我对儒家所知甚少,虽然我自称佛教徒,我对佛教的知识也不怎么深入。我认为常识和智慧是相悖的,几乎是相矛盾的。几乎可以说它们是无法共生的。这就是中国古人以这个矛盾的体系做为社会的支柱令我深感困惑的原因。或许中国的古人领悟到有为和无为都很重要,对常识狂热入迷是不太好,但是由智慧而导致的无序也是破坏性的。这里开个玩笑,有时候我会嘲讽我的印度朋友。我会觉得印度人有很多智慧但极度缺乏常识。甚至连对过个小桥这样的事都没有常识。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但我认为智慧挽救了印度文化和印度人。很遗憾的是,由于全球化和所有这些现代化的力量,印度人也正在失去它,毫无例外。
我从美国回到印度的时候,航班降落在新机场,它看上去与任何一个现代化机场没有区别。非常宽敞,干净,功能齐备且有效率等等。但它失掉了印度的特色。跟其他机场没有两样。因为我认为他们正在丧失智慧。如果我是设计师,恐怕我会想放些牛在候机大厅游荡。
释迦牟尼佛,我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不过就我个人而言认为是有点不幸,释迦牟尼佛被摆上了神坛。他自己从来没有鼓励这样做。佛陀最有名的教言之一就是“请来了解,而不是请来加入”。释迦牟尼佛被看成是最重要的革命者之一。就如大家所知,他自己是位王子,他是受追寻真理的愿望所触动。他反对那种有某个真实存在的,决定我们命运的神的想法。为此,甚至到了今天,佛教的导师们告诫我们,研究佛教即是研究自己,而研究自己即是发现无我。最重要的是,发现无我即是与对他人心怀慈悲有关。
我读到过禅宗大师们说如果你在街上见到佛就把他杀掉(见佛杀佛),有人认为这是很大胆的言论。可这正是佛陀本人在诸如《金刚经》等经文中所说的,假如你把佛看成某种身形,某个音声,某款标志,那么你没有真正见到佛。(“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金刚经》)
好,简而言之,佛陀所教授的是,尽管我们有无穷的情绪、染污和迷惑,人类的自性是好的。“好”这个字只是个相对的词汇。你们肯定听说过“佛性”这样的词汇,而且有时随处可见它被写在书法中。你们甚至肯定听到过类似这样的表述 – “众生皆有佛性”。可问题是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我们好象并不是这么做,并不是这么想。那么,这个“众生皆有佛性”的表述仅仅是个诗意的表达吗?我们要知道,非常重要的是,佛陀在大乘经文中说,我们的染污没有不能被遣除的。它们都能被去除,尽管它们可能很牢固,它们看上去就象你的本性,但是不管怎么样,它们是能够被遣除的。
佛教的道被引介就是以此为基本见地。道永远是如此复杂,因为大多数时候,道要用染污的语言来表达。就好象如果你非常想降服某个公认的坏人,最有效、快捷和安全的方式就是在行为上和想法上都跟他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在佛教的道上,你最终会看到很多仪轨和符号,这让当代的怀疑论者很疑惑。我相信在他们这些人,比方说科学家们的眼中,当他们去探访佛教寺庙的时候,看到水果和食物被供奉在佛像前,他们肯定禁不住把这理解成是神灵崇拜。这是我们的挑战:不要让道挟持了见地。但这非常难,因为如果没有道,你无法找到见地。有一位西藏的大师龙钦巴尊者说过,当有人拿指头指着月亮的时候,很多人看到的是手指,而不是月亮。所以手指“挟持”了月亮。有很多时候,佛教的道挟持了佛陀的见地。甚至在西藏,一个小小的地方有如此众多的繁复,不同颜色(法派)的帽子,非常荒唐。你们肯定听说过黄帽系,红帽系,,各种不同的东西。当然因为牵涉到钱财,牵涉到权力,牵涉到影响力和迷信,事情变得愈加糟糕。
在我做结语之前,我想说的是,佛教的智慧在当今世界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个很困扰的命题。它能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我说的可不是那种仅仅去某个僻静之地做个周末闭关,充电后回来工作之类的。这固然不错,并非坏事。我说的也不是去到某处寺庙供香,祈祷期望得到某种信心和加持之类的。这些都很好,我们不能排斥它们。
佛教能奉献给当代社会的还有很多其他方面,我就总结两点。缘起的哲学思想在这个快速变迁的世界里前所未有的必要。我跟那些办学校教导学生的人说,在当今世界,直截了当地教导道德和伦理很难,因为他们很怀疑。但其实我们的孩子需要知道的是,每一件事都是有后果的。比方说你手里捏着的筷子,说不要用筷子因为会破坏环境,这么说并不聪明,很愚笨,因为现代人对名誉可没有什么耐心。我们的孩子们需要知道这双筷子引发了很多状况,不只是坏的,也有好的。它有可能在某地提供了就业,但是这双筷子也在世界的某地带来了某种后果。
所以了解这些后果,换句话说,“缘起”是佛教哲学思想可以教导的一个方面。如果我们真的热衷于保护生命、地球与和谐,缘起的知识是关键。我是这么想的。很有趣的是,现代人最大的一种痛苦是寂寞。当然他们会感到寂寞,因为他们都把自己疏离在一个房间里看着某个电视频道,或者发手机短信,或者他们变得疏离,是因为他们不想介入或相互依赖。
在诸多佛教能够奉献的方面中,第二件是一个非常精密的沉思体系。我们都知道心是最有力量的,没有心的话我们一无是处。但我们有多少工具和装置是能真正揭示心的实相的呢?甚至连尝试的人都没有。心有一个功能,一个非常独特的力量就是它能观照自己。如果没有观照自心本身,我们就错失了我们生命的大部分,事实上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部分。这真是很大的损失。这就是几个随意的想法跟大家分享。请发问吧……
问:因为仁波切来中国次数不多,仅仅来过几次,这里的很多人不了解您的事业,能否请仁波切解释一下?
答:好。我来回答。你知道我被选为一个土库(转世活佛),所以这并非我的选择,但现在我更没的选了,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谋生手段。佛教的洗脑很强有力,现在即便我知道还有其他什么谋生手段,我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我无法那样生活。
(译者:赖声川先生要我告诉大家仁波切爱开玩笑。)
答: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父亲决定违背我狂热的佛教徒祖父母的意愿,把我送到一个耶稣会神父们所办的学校。我得说在印度存在着很多令人惊奇的事情。我在那所学校的时候,有个印度建筑工人,相貌平凡的一个人,他要给我看手相,然后他说,哦,你在这个学校待不了太久。他说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然后成为一个非常受尊敬的神父。
然后不出所料,有天早上,在一个湿漉漉的雨天,一辆卡车停下来,一群人从里面出来,拿着一封信件来找我。然后他们跟校长谈了几句,如此而已,这就是我的正常人的生活的终点。我被带到附近 -- 当时我们觉得很远的一个地方 --叫做锡金。我接受了严格的训练。训练内容包括体罚,这是现今当代社会认为完全无法接受的。我的前世 – 其实我至今仍然不相信我就是他的转世-- 据说是锡金国王的国师,因此我在锡金王宫里接受栽培。我想至少有两次我差点把王宫烧掉了,所以我想体罚是必要的。早上两点开始上课,然后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当然午饭和晚饭还是可以歇口气的。没有周末,我记得有连续七年没有见到我的父母。没有玩具,但我想想倒也不是坏事,因为我惯于发明自己的玩具,非常有创意的过程。然后我被决定送去哲学院,进行了大量的学习。这是一个传统的训练,所以法本释论,所有这些都要熟稔于心。
然后当然,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很多伟大的上师,象顶果钦哲仁波切。我必须得说,现在回想起来,这其中的一些大师,象他们这样的人竟然曾在这个世界存在,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我是被选中的,我没有可以继承的不动产、财富或其他的东西,而只有责任,包括训练和教育在家众和出家众。比如说在四川,我有约一千六百位僧人和女尼在学习和进行各种禅修。我记得我们有大概两百位僧人在进行终生闭关修行。我必须得说,我的老师们,尤其是怙主顶果钦哲仁波切,是有非凡远见和愿景的。他的教诲和引导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藏人后来同意送我去伦敦学习。对于有我这样名衔的人来说,在西藏社会这可是个很大的变化,他们很勇敢。所以我去了伦敦上学。当然我没有完成我的硕士学位,因为我的学校就在国家影剧院旁边。我从早上十点半到午夜看四到六部电影,常常就在影院里面吃饭。我就是在这里产生了拍电影的念头。当然,我始终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或爱好,这不是我的工作。在印度和我的出生地不丹,我要运转学校和学院。最近我和西方的一些大学有比较多的接触,那里的物理学家、心理学家、科学家、知识分子等等,对佛教有由衷的,强烈的兴趣。我觉得这对佛教而言不是很重要,但是对民众了解佛教很重要。我认为佛教永远不应该成为科学的补充,应该是反过来才对。我常和我的西方学生开玩笑说,把相对论归功于爱因斯坦是个错误,佛陀才该得到它。问: 很不幸我是学习物理的,我同意仁波切说,佛教不需要和物理妥协,但我也不同意物理需要向佛教妥协。
问:这我是完全同意的。
问:关于儒家和佛教的关系,在儒家里有句名言是“每日必三省吾身”,反省自己的行为。佛教谈的比较多的是我们的心。简单的说,中国人一直有种看法,儒家的追随者比较积极入世,而比丘则于世事不作为。这有很大的差异。在中国建筑里他们典型的做法是有一个传统的中式房子,带一个强调自然的道家风格的花园。
答:事实上昨天我们和一些建筑师有个对话。让我举个例子。姚仁喜先生说,一个真正的建筑师或是好的建筑师的目标是有多少东西是你不必去建造的。对我来说,这很有佛教意味 ——他们只是安住于斯。我想庄子等人的说法也与此类似。
问:因为现在我们在中国营造了太多的建筑。如果我们有了这样的觉悟,或许我们能够停下来。
答:或许吧,或许他们会领会到不去建造东西才是最大的建造。但那对佛教是很难的。这就是为什么佛教永远不会在世界上真正兴盛,但这并没有关系。比如说在日本,佛教只有在有人去世的时候才被用到,在葬礼上佛教被用到一点点。你看佛教从来没有这类实用的东西,世俗方面实用的东西。没有佛教的婚礼,是吧?所以对佛教生意来说可不是好事。当然,现在寺庙和寺院做这些事情,可这并非出自佛陀的经文和论释。我们可以这么做,因为如果你做的如法的话,比方说一个佛教的婚礼,当一对新人出现的时候,你该怎么说呢,诸事无常,说不准你们今天晚上就离婚了。这可没有人愿意听。
问:在中国社会和哲学中,因为儒家哲学,人们被鼓励积极作为。当你在社會有成就后,第二阶段是你希望看似无用,但并不是真的无用,只是看上去无用。然后在人前表现自己是无用的,但实际上(这跟佛法)有区别,因为当你看上去无用,你仍在等待时机,再次变成很有用的人。
答:正是这样。因为看上去如此。我告诉你关于我们这类人的一个秘密。这就是为什么灵性的道路变成物质主义,这叫做修道上的唯物。它看起来无为,看起来谦恭,看起来慈悲,这些很好卖,象刚出炉的热饼一样好卖。其实我又读了庄子的几个章节 ——如果你从你的谦恭中有所获得,那么你的谦恭则是如何……(仁波切记不清楚原文), 真是令人惊叹,如此深奥。但是不给我们的所做和所想附加一个价码是很难的,总会有个价码在那里。很多时候如果你没有一个价码,如果你是免费的,没有人要接近你,你不值钱。
问:您如何在没有价码与没有顾客,和贴上价码招徕顾客这两点中取得平衡呢?
答: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我想在佛教里一切都和觉知有关系。如果你和你的孩子玩堆沙堡,你可能会做得非常到位,所需要的应有尽有——我不知道堆沙堡需要什么。你这么做可能是为了让孩子开心,而且你知道让孩子开心是件很快乐、很令人满足的事。但自始至终你都知道这并非是一个真正的房屋。有这个觉知在这里。所以当天色已晚,你说好吧,我们回家吧,你并不会锁上沙堡,你不会给它登记,你不用把它存在保险柜里。从很多方面来说,在每一个方面来说,我们的生活就象一个沙堡,但是我们忘记了它只是一个沙堡而已。所以对佛教来说,觉知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但话虽如此,人们并没有去培养觉知,而是忙于培养出离的行为,比如说放弃工作。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道挟持了见地。你看到很多僧人,所谓的修行人,可能住在岩洞里,他们很执着于自己的所有,象念珠或什么的。这基本上就是你出离了这边,然后又执着于那边。
问:我可以接着问个问题吗?仁波切刚才谈到修心和修心的重要性。我的心很是散漫,象猴子上下跳跃,所以我该如何修心?
答:如果你有一位好的上师,这位禅修的师父会颁发给你一枚奖章,就是因为你似乎已经知道你的心象跳跃的猴子。比如说你有二十年来禅修,我会说在这二十年里有十五年,你所能做的就是领悟到你没法禅定。而这非常好。如果你有个好的老师,如果他/她够慈悲,他/她应该告诉你,不行,你做不到,你做的不够好。他应该做些事情让你了解到这点。
问:关于仁波切的书,和很多这类灵性方面的书,很多时候我读完了后开始思维和考虑,然后它们变成我的概念,所以当我面临问题的时候,我总是想,也许这样是不对的。
答:不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有闻思修这样的次序。这就是为什么禅修变得如此重要。错误是非常重要的,非常非常重要。如果你的道充满了错误,那是最好的。剥离和摆脱旧的经验很重要,就象上楼梯。当你迈出第一步,那是一个成就,但它必须被抛在后面,你必须得放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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